【DBH】警用安卓使用指南 (14)
前章：(1)、(2)、(3)、(4)、(5)、(6)、(7)、(8)、(9)、(10)、(11)、(12)、(13)
◆
2038年11月10日，清晨4：54。
白雪纷飞。惨白的探照灯由上空投射而下，集装箱架成的高台上人影独立。
汉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伸出了手，用力拨开面前由白色机体组成的海洋，跌跌撞撞地朝高台跑去，就像只逆流的鱼在汹涌而来的水中挣扎着前进。
──但，是什么事呢？
台上那人胸口和手臂上的幽幽蓝光不知为何在强力光柱的照射下依然特别清晰。那圈蓝色的光环缓缓向上移动，似是举起了手，将什么顶上自己的下颚。
「不……」他叫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坐在沙发上，徒劳无功地朝着黑暗中的电视伸出手。
「康纳！」汉克从床上惊醒。他在看清身周的环境后用力搓了搓脸，呼出一口气。
他已经许久没有作过这个梦了。在这之前，汉克从未记得梦中的细节，只记得漫天的大雪像在凭吊什么般纷纷洒落，具体内容却是一点都记不得。但这次不同，在醒来后，梦中的一切却彷佛是他亲身经历的回忆般，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时候天还没亮。睡前未拉紧的窗帘透入了路灯的微光，汉克忍不住将手复上床上那块冷色调的光斑，希望能汲取到一丁点温度。他明白这只是个梦，就像无数他曾经作过的那些，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将自己的思绪沉入其中。它们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没办法轻易走出。
那是个绝望的世界。梦中他好像失去了所有，整个世界都在拖着他永无休止地向下沉沦：社会被仿生人和红冰充斥，失业与犯罪框住了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人们，自私无情的人性被这个时代的镜子反射出来，社会顶层和底层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狂欢着，人类似乎正一步一步渐渐走向毁灭。
康纳是他唯一攀住的浮木。这块浮木吊住几乎灭顶的他，成为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纽带，让他有了回到水面上的支点，托起他的全部重量。
也因此当浮木沉没时他也跟着沉没。
汉克还清晰记得自己梦中的感受：他在有一瞬间甚至是憎恨康纳的。憎恨他曾经给予他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收回。他无法谅解他为何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比着他的痛苦，他又有什么好不能承受的？
可在那阵不理性的愤怒过去后，虽然不知因由，但他意识到了康纳的无从选择。
──就像昨天一样。
汉克其实从未真正被康纳那漏洞百出的藉口欺骗。虽然他在一开始确实因为康纳真的扣下扳机而感到震惊与愤怒，可与此同时，他也相信那个会放走崔西、一再试图以自己为代价救他的仿生人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做出这种选择。
但他还是需要冷静。汉克先一步离开了卡姆斯基的居所，看着自己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却在漫长的等待后只等到了康纳敷衍的答案。
一掌拍上引擎盖已经是汉克最含蓄的表达，任务、机器、最优解法，还有去他妈的为他的不快道歉，那个家伙宁愿拿这些理由搪塞，却不愿告诉他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他以为康纳是信任他的，却没想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仿生人最后甚至还因为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向他恳求！
他以为他是什么？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他汉克．安德森只是持有工具的人？而他是一不符合心意就能被申请替换的物品？能随手抛开的垃圾？
汉克低声爆了句粗口，用力往身下柔软的床垫捶去。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目光毫无焦点地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探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但却刚好看到它的屏幕自己亮了起来。
五点整，来自警方案件系统的戒严通知，让他迅速抵达警局协助维安，以及另一则凌晨时分康纳送来的消息──
『请注意安全，副队长。』
「……操，」汉克在看见那串字符后骂了一声，无法克制地从心底涌出恐慌。那种时间、那种内容──康纳到底想做什么？
他试着将电话回拨，却没有任何回音，无法拨通。见鬼，仿生人都能用脑子打电话到手机里了，那电话为什么不能打进他们的脑子里？！
警督又拨通了警局的电话。但在值班的员警确认后，那个该死的仿生人不出意料的不在警局里。
汉克揉了揉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凌乱的短发，掀起被子下床。他去柯尔的房间摇醒了男孩，在短短五分钟之后他们便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只是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是警局，还是──
「莱拉醒了吗，汉克？」柯尔坐在后座揉着眼睛问。
汉克将车倒出了自家庭院。「可能还没。能帮我打个电话给他吗？孩子？」
「好喔。」男孩回答，拿出自己的手机。电话没多久后就接通了，他用带着困意的声音向莱拉复述了方才汉克在他床前说过的话：「早安莱拉。我和汉克等会会过去，对，因为戒严我不用上学。」他嗯了几声，向自己的父亲转述，「莱拉说她会帮我们准备早餐，她会做好一份三明治让你带着走。」
「替我谢谢她。」汉克转了个弯，「我们再十分钟到。」
十分钟后，汉克将车停在了莱拉家门口，清晨的街道一片寂静，莱拉屋外暖黄色的吊灯为地上薄薄的积雪染上了零星暖意。
柯尔已经先跑进了屋，莱拉披着羊毛披肩，站在院子中将一包温热的纸袋塞进了汉克怀里。「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警局的通知来得这么早？」
「是的，但──」汉克顿了一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犹豫其实早已有了决定，就像他身上正穿着的便服一样：「我不是要去警局。」他说。
莱拉扬起眉，「不然？」
「我要去找康纳。」汉克把手伸进口袋，摩娑着那枚他不知为何带出来的圆环。「他昨晚给我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消息，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去做了什么蠢事──」
他面前的女士定定看了他数秒，然后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
「什么？」
汉克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莱拉家的温蒂推开大门，拿着一件大衣披上了莱拉的肩，「外面太冷了，莱拉。还有柯尔问他在早餐过后能不能吃两片你做的饼干。」
「我马上就进去了，亲爱的。」莱拉说，轻拍对方的手臂，「告诉柯尔，只能一块。」
「好。」有着红色卷发和雀斑的仿生人朝汉克点了点头，转身回屋。警督目送她带着蓝色臂环的背影进屋，注意力被莱拉的话声拉了回来：「我只希望你记得别把以前的那个康纳带到现在的这个身上，汉克。这样对他们都不公平。」
汉克想张口反驳，却在这个霎那发现自己确实一直这么做着。就像昨天无法遏止的满腔愤怒，他不自觉地在重叠两个康纳的过程中强硬地要求对方给予同样的响应，要他像过去一样交付无条件的信任，要他像以前那个家务安卓一样围着自己转，一违背他的认知便觉得无法理解，感觉被背叛。可是现在的康纳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他就是个混蛋。
「他是个好孩子，就像温蒂一样。」莱拉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比起相信人类，更相信他们。我愿意相信他们是有心的。」女士拍了拍汉克的肩，「他们都温柔得天真。前两天我在警局遇见康纳时，他还信誓旦旦地代替以前的康纳回答我，说他一定会喜欢我织的围巾。汉克，别伤了他们的心。」
她的这句话让汉克顿了下，「他……怎么说？」
莱拉虽然看起来对他的追问感到疑惑，但还是回答了他：「康纳在我离开的时候叫住我，说以前的康纳一定会很喜欢我的围巾。」莱拉说，「他在说完后好像还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的样子，真可爱。」
汉克忍不住放柔了眉眼，「他是对的，莱拉。他很喜欢妳送他的围巾。」警督说。他替女士拉了拉她肩上有些滑落的大衣：「好了，我该走了，柯尔就拜讬妳了。」
「快去吧，别让康纳真的做出什么傻事。」莱拉在她的好友兼后辈上车后，朝车窗摆了摆手，转身回屋。
──不过汉克最后一句话真够混乱的，他真该和小柯尔一起上上语文课。要不是她知道有两个康纳她还真会以为指的都是同一个呢。莱拉想。
女士回到了屋内，对温暖的空气与两张等待着她的笑脸回了一个笑容：「今天这种天气就适合来玩点桌游。但还记得玩乐的先决条件是什么吗？柯尔？」
「写完功课！」男孩振奋地说。「我昨晚都做完啦！」
汉克开着车往郊区行驶。此时已经过了六点，路上因为戒严而净空，整个底特律在冷色调的路灯照射下宛如一个死城。如今的景色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柯尔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场牵连了三个家庭的车祸。小小的柯尔在后座的婴儿坐椅上哭着，前面他的双亲都因为一对吸毒过量的年轻情侣丧生，就在一个如现在的清晨里。
当时下令追捕那对情侣的就是汉克。他在循线跟踪另一个案子时发现了他们，那对情侣匆忙坐上车逃逸，在毒品与紧张之下歪歪扭扭地滑过了底特律清晨的街道。
汉克当时判断必须出事前拦住他们，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在一个红灯的路口，情侣飞驰的跑车撞上了一台慢速转出的休旅车，随后又再撞进了一栋民宅，当时那户的男主人正要出门慢跑。
活下来的只有情侣中的女孩和小柯尔。
即使这漫长的警察生涯中已经学会了自我调适，但汉克还是无法克制地产生了负罪感。他知道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也知道这是场意外，但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
死去的夫妻似乎没有了其它亲戚。汉克看着小柯尔哭到泛红的脸，拨了通电话给莱拉。
最后汉克领养了他。那个瘦弱的婴儿抓去了他所有注意力，让他当时干枯、无法再信任的心像注入了泉水般慢慢恢复。汉克在照顾柯尔的时候不自觉地把所有爱意都给了他，夜里有时还会计划着柯尔的未来：要上什么小学，什么中学，大学会想选什么科系？也会想做个警察吗？在毕业舞会的时候会不会带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回家？
他渴望看着他成长，从那个哭红了脸的小家伙到蹦蹦跳跳地弄乱家中一切，让人忍不住抓起来揍屁股的小恶魔，最后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会推着他的轮椅对他说，「我原谅你了」，和「我爱你，父亲」。
但三年前，他差一点就等不到了。那天汉克原本正要载柯尔去莱拉家，但在上路前，他突然想起康纳说的话（他当时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起他了），加上某种突如其来的预感让他提前刹了车──汉克还记得当时莱拉从医院的走廊飞奔而来，而自己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眼泪溃堤但心里却终于放松下来的庆幸。
而可以说救了柯尔，也救了他的康纳要是因为他昨天毫无道理的气愤离去，而决定自己去做什么蠢事的话，汉克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混蛋──」他低声咒道，却不知是在骂谁。
疾驰的老爷车最后在湖畔的别墅旁停了下来。汉克再度按掉了一路上不断作响的手机，甩上车门大步走向别墅的门口。但警督却在要按下门铃时，先看到门从内部被拉了开。
「你好，安德森副队长。」门内的仿生人柔声说，「你比伊利亚预计的还要早到。请入内，稍等一会，他马上起来。」
汉克因为眼前克萝伊的话皱了皱眉，但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了沙发上坐下。
他目送着那名与被一枪射穿脑袋的克萝伊一模一样的安卓离开，还是因昨天康纳的选择而感到不解。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强烈到必须违抗他的良知，还不愿向他坦承？
还有卡姆斯基怪异的反应，这一切都让汉克感到万分烦躁。
汉克并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觉得十分漫长，但在一再拿起手机确认之后却发现数字仅跳动了极少的几次。终于，门再次被打开了，还是一个克萝伊从里面走了出来。「安德森副队长，这边请。」
汉克被迎入了昨天有着泳池的那间会客室。这次卡姆斯基明显是刚起床，仍然穿着睡袍──没错，他穿着睡袍见客。
汉克在心底为了这个事实低咕了几句，但没什么兴趣当面指责对方的礼仪。他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知道异常仿生人现在在哪里。」
「怎么，昨天康纳回去后没跟你说吗？副队长？」卡姆斯基有趣地挑起眉，「还是你们昨天因为RK800的选择而决裂，他拒绝与你共享信息？」
「这是警察办案，不是和你闲聊的时候，卡姆斯基先生。」汉克嫌恶而冷酷地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面对他恶劣的口气，卡姆斯基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他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用一种饶有兴趣的口吻问道：「我猜猜，康纳那孩子是不是拒绝回答你为什么要开枪的疑问？甚至可能独自深入险境，而你找不到他？或是──」
「我没有空在这边和你玩猜来猜去的游戏，」汉克不耐地插话。
但仿生人之父的语句完全没因他而中断：「或是，你想知道，他是怎么会那么像以前的那个『康纳』？」
警督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卡姆斯基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很满意，他拍了拍手，「这是第二个测试，今天你的重返让这个测试完成了一半，副队长。为此我可以将异常者当前的位置做为报酬告诉你。而剩下的──就由你决定，究竟是要到这里就好呢？还是继续下去，用来换回你想要的答案？」
汉克闭上眼，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我──」
「我可以做些什么。」康纳说，他的目光扫过了眼前数名仿生人，「模控生命的装配厂有数千个仿生人。如果可以成功唤醒他们，他们或许会加入行动，壮大我们的势力。」
「谁去？你？然后你就能趁这个机会逃走？」诺丝轻哼了一声，美丽的眉眼在此时特别凌厉，「我不懂，马库斯，你为什么要让这个安卓加入我们。他是模控生命的走狗！」
「我相信他，诺丝。」马库斯冷静地说，「他也有着和我们相同的目标。而现在，和我们一起努力的人越多越好。」
「这次我和诺丝有相同的意见。」乔许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马库斯。我们没有据地可以再损失了，如果不是──」
他的话还没结束，原本在另一个角落的赛门抱着一个小女孩匆匆走了过来，打断了PJ500未完的话：「爱丽丝越来越严重了，怎么办，马库斯？已经整整一天了，她现在非常难受。」
马库斯闻言将手放上了爱丽丝的额头。那是个YK500，康纳在看见她时有了一瞬的愣神──她和自爆的那个儿童型仿生人共享着同样的面孔，只是此时因为疾病模拟的高温而脸色通红，虚弱地闭着眼喘气。
「她……」康纳看着那孩子痛苦的模样，迟疑地问道。
「爱丽丝算是我们的恩人，」马库斯在再次试图从外部关闭儿童疾病模拟系统失败后撤回手回答。「模控生命在爱丽丝异常后重置了她的记忆，重新加固防火墙，最后送入了我们之中。」仿生人领袖握住了女孩的手，「她曾经一直监控着我们，却在耶利哥的位置泄漏后强行撞破了枷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才得以迅速转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的防火墙与系统程序有什么未知的连动，她在那之后就开始出现了感冒症状，但我们关不掉她的模拟系统。」
「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康纳真诚地说。
马库斯肯定地回答，「她是。」
RK800看着女孩通红的面孔，却抓不住那点异样感的来由，只能暂且把这个事件标上标记，把话题拉回他的计划。
「现在外面无数的仿生人被抓进集中营，等待销毁。」康纳顿了顿，「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爱丽丝，我们都需要尽速迫使政府和模控生命低头。我以我的生命保证我的忠诚，让我去唤醒那些装配厂中的仿生人，马库斯。我们需要他们。你们的和平示威只能带来舆论的支持，但还不够保险。大量的仿生人──加上他们才能带给政府和模控生命足够的压力！」
「这是自杀，康纳，」马库斯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这样就放着你去。」
「他们相信我，」康纳回答，「他们会让我进去。我是唯一的人选──」
「──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仿生人首领警告。
「……是有很高的机率，」康纳承认，「但统计上而言，再不可能实现的事仍然有发生的可能。」
马库斯看着他坚定的神情，沉吟半晌后，最后还是将手搭上了他的同伴的肩，「小心点，康纳。」
没有人再提出反对。康纳点点头，回身离去。耶利哥的领导群望着他的背影，在一阵沉默后，诺丝开口说道：「希望你的决定是对的，马库斯。」
「我不确定。」她的首领回答，「他可能因此而死。」
「我们都可能因此而死。」WR400说。
爱丽丝看了离去的仿生人一眼，闭上眼睛，将头更埋进了赛门怀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